台灣現代詩美學- 台灣現代詩理論與批評 詩的生命感


簡政珍


  •  台灣現代詩美學- 台灣現代詩理論與批評 
        「詩人所為何事?」這是一個對生命有感受的哲人和詩人自問的本體問題。
      詩是為人而寫的,假如詩擺脫人生,詩將淪落成為什麼「東西」?
      
        但人生並非迴盪的頌詞和贊歌。生命的本質常淹沒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和「明天會更好」的口沫裏。所謂的承平大都是脂粉堆砌的餘味。詩人面對一
      個政客群起狂舞的時代,也即面臨一個非詩但卻最適合寫詩的時代,詩在困境中
      轉進,以免自身淪落成頌詞或贊歌。
      
        詩人面對人生的困境,詩的本質才得以突顯。詩人的存有總是牽繫著人生的
      浮盪,而詩使詩人及人生「絕境逢生」。
      
        因此,所謂「詩人所為何事?」更積極的意義是「詩人在存亡之秋,所為何
      事?」所謂存亡不是一個政體是否瀕臨瓦解,而是當現實人生一意逼迫人的存有
      ,詩如何展延其生命?假如詩人最能感受人生,詩所涉及應該都是人的存有和生
      命的本體。
      
        存在是「不得不」的狀況。人沒有拒絕被生下來的權利。存有在生的一剎那
      即感知有「他」的存在,有一個「世界」包容了這個我,但也似乎隨時要將這個
      「我」吞食。對「他」及外在的世界是存有宿命的感知。人知道自己無法脫離這
      個世界,雖然明明知道這個世界會危及自我。自我並非藉逃避而存在,相反的,
      只有自我「墜入」或「投入」外在的世界,人才有真正的存在。生命是一場命定
      的旅程,但只有先覺悟到這種命運,人才能展現及逼視存有。
      
        這些感知並不是哲學家的專利品。詩人和時間相抗衡的文字早已映照生命的
      血光。詩無以墮落成贊歌,因為詩人在時間的缺口已看到死亡的獰笑。感知死的
      存在無疑殷實了生命的智慧。人在生的一剎那就命定死,所以詩人在寫詩的瞬間
      中跳脫,卻也預知瞬間即將不再。假如詩有生命感,主要是詩在現實人生浮面的
      淺笑裏,已聽到死亡的歎息。
      
        詩人的存有早命定和外在世界或「他」及未來的死亡糾葛辯證,因此,也正
      如海德格所說,生命一定佈滿焦慮、恐懼、痛苦。人並不一定看到或感受到一些
      具體事件才有焦慮或恐懼。焦慮「就是由於『沒有特定位置』才具威嚇力」,因
      為沒有感受逐次逼近,但卻久久不真實發生而迭次增強。生命永遠懸於如此的焦
      慮,要來的似乎無止境的延遲和等待,但人卻不能撒手不管,因為「它」終究要
      來。
      
        但恐懼並非害怕。恐懼是存有的本質,感知人生可能的一切,而勇於面對和
      承擔,害怕則是一種怯懦,傾向逃避。詩人絕不害怕,因為害怕會誘使自己違背
      自己的「真言」,而向現實和外在世界妥協就範。害怕將泯滅詩人的真我。若是
      詩人心懷恐懼,但不害怕,他的詩一定閃亮著生命之光。
      
        詩人也勢必感受生命中佈滿痛苦,但「痛苦是生命的鼓舞者」。「只要是活
      的東西,就會感受痛苦。」「痛苦是贈送給靈魂的禮物」。人只有把痛苦視為一
      種必然,人才能伴隨生命起伏的節奏。詩人充分體會到與生俱來的痛,他的詩因
      此富於生命的厚度。有些痛苦並非詩人自身悲慘的境遇,但當感受「他」的經驗
      也在主客交感中如同身受。不論是個人或他人的經驗,痛苦使人趨近智慧。
      
        痛苦只有接近死亡才接近終點。但死並非生之結束。生亦步亦趨踏向死亡,
      事實上人一生下來即注定死。如果生感知必然的死,死是一種完成,而非終結。
      死是存有「未曾」的部分,生命的流程是從「已經」走向「未曾」。詩人感知死
      的必然,他將珍惜生的每一瞬間,另一方面,當詩人體會到死是一種完成,他不
      會吝惜生命苟延殘喘的模式。
      
        假如焦慮、恐懼、痛苦和死是存在的基本現象,人總是在「不得不」下延續
      生命,歲月流轉,代代相傳皆如是。詩人能感受生命「不得不」的緊張感,詩將
      飽藏淚光血影的稠密度。「不得不」使人生變得悲壯。走向詩路注定是個悲劇,
      但並不悲哀。「不得不」使詩人體會到詩路是宿命的依歸,當現實人生充滿乖謬
      ,當時代低俗到不需要詩時,詩人有「不得不」寫詩的悲壯。
      
        假如詩人看穿人生的虛實,看盡金碧輝煌的假象,詩人「不得不」在詩行中
      展示生的本質,不得不在文字中傳遞語言的「真言」。
      
        因此,詩的語言「不得不」稠密。它暗示對生命有限時間的尊重,時光涓滴
      成渠,眨眼即逝,詩所觸及的人生勢必是一種壓縮,使每一瞬間都非常厚實,使
      每一個字都是瞬間的狂喜。感悟就是一種狂喜,即使生所感悟的是死之必然。
      
        假如詩的語言是生的真言,詩的文字絕不能容許廢言廢語。當字字都有其必
      然性,它也顯現了生命「不得不」的本質。當生命力穿透文字,文字就充滿了宿
      命的莊嚴感。文字之間的緊張正如詩人每一步履心懷的焦慮。假如詩淪為散文,
      詩人所喪失的不僅是文字的稠密度,而是生命的莊嚴感。此時,詩人已在消除自
      我,因為他已經不再聆聽語言的真言。
      
        假如詩人心懷存有的悲壯去面對語言,他和語言的關係極值得深思。
      
        首先,詩人必須經驗感受語言。語言是無形的生命。詩人和語言的經驗正如
      人和人的感受。唯一的差別是人事充滿陷阱,而作為「存有之屋宇」的語言卻吐
      出真言。「語言在說話」,它道出了人的本質,道出了由語言和文字所造成的人
      和物的關係。經由語言,詩人進入自然界物象的律動,感受人和人之間的顫抖,
      詩人更在語言中看到腔真我。
      
        但能在語言的真言中看到真我,人必須首先仔細聆聽。詩作並不是詩人自我
      膨脹的囈語,語言是語言沉默的回響。詩人的傾聽在於必要性的騰空,騰空一切
      人事表象填塞於意識的喧囂。在傾聽語言時,詩人將世事的幻象喧嘩沈澱成謐靜
      ,在謐靜中聆聽語言的沉默。
      
        但語言說出了什麼呢?所謂真言應是觸及詩人存有的處境。當詩人聆聽語言
      時,詩人波動的情緒融入智慧的語言。詩人如果不聆聽語言,詩作將是情緒的傾
      洩。而當情緒氾濫成災,首先被淹沒的將是詩人的存有。
      
        因此,傾聽語言意味詩人適度的對原有先自我的棄絕,將原來即將噴撒出的
      語音吞下去變成沉默。以「聽」替代「說」。自我棄絕也暗示詩人跳脫出已成習
      慣的文字。文字暗藏詩人積累的經驗痕跡,因此跳脫意味從約定俗成的經驗跨進
      另一層領域,人在這一層領域看到真我,心也在逼視真我的瞬間,看到語言的閃
      閃發光。
      
        「語言是光」當然暗示語言富於智慧和生命力。詩是感受這層智慧後的回應
      。所有詩也應該是聆聽語言後的真言。語言透過詩人說話,但每一個詩人都有個
      別差異,因此詩已是個別詩人和語言融通的結果。詩人在聆聽語言時,展現了個
      別存有的特質,因此所謂的融通已是一種對話,雖然對話在沉默中進行。
      
        詩人只有經由對話才能導向真言,而對話,正如上述,要先聆聽和騰空自我
      。詩人只有騰空自我才能寫真我,而真我已是我和外在世界的交相辯證。詩絕不
      是自我的重複,詩人的成長正是從「寫我」到「寫他」的改變,因為「他」的入
      主意識,正意味著詩人深切體會到個人在外在世界的陰影下「不得不」的存有狀
      況。詩人也在外在世界和時間的催迫下感受到生命中焦慮、恐懼、痛苦和死亡的
      本質。
      
        所以當我們問「詩人所為何事」,詩人總在「有」「無」之間擺盪,在步入
      自己感知必然的「無」之前,將客體時間壓縮成爆炸性的瞬間,在瞬間寫下「有
      」。不僅時間投射的灰影籠罩詩人的存有,外在世界的聲息介入詩人的呼吸,好
      似黃昏之際微風帶來的信息。黃昏意謂將是一場改變,半隱於山頭的日輪發出悅
      人但已顯疲憊的輝芒。詩人已準備好隨時隨著日影降入黑暗。但黑暗並非結束,
      黑夜是白日時詩人早預知的時序。
      
        詩人所自問的是,在墜入黑暗之前的瞬間,能否道出存有的真言。當時代陵
      替之際,現實倫常顛倒,是非錯亂,上帝退出,神諭不在,詩人的真言隨微風飄
      送,也許能在即將來臨的黑夜有點回響和餘波,但暗濤淘湧,人聲嘈雜,誰能聽
      到這些維繫生命的脈動?當天邊最後一絲光線逐漸消失,在這一瞬間,詩人只能
      將凝聚的生命透過詩人的真言變成不受時空宰制的書寫,而無奈地目送這一個時
      代步入黑暗。
      來源http://audi.nchu.edu.tw/~ccchien/01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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