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剛﹕我為什麼畫畫
張曉剛可謂最受市場歡迎的中國當代藝術家。2007年3月21日索斯比推出亞洲當代藝術拍賣專場﹐推出了他的近十幅畫作﹐儘管此前一直有評論認為﹕張曉剛的《血緣》系列有望刷新中國當代藝
楊瀾 曉剛你的這個畫作2007年春季香港的索斯比的拍賣達到了200多萬美金的高價﹐你聽到的第一個反應說這個世界瘋了﹐為什麼﹖
張曉剛 這句話是去年吧﹐就是春拍﹐紐約春拍的時候﹐當時他們準備要拍中國當代藝術品﹐因為是第一次﹐那個主辦人﹐他說我準備把你的畫標(價)到30萬美金﹐我私 下我還跟朋友黃燎原講﹐我說賣得出去嗎﹖30萬美金﹐開玩笑﹐他說很難說﹐他也覺得懸﹐但他說﹐你這輩子肯定能達到100萬美金。後來就沒把這個當回事兒 ﹐因為畢竟跟我沒關係。後來當天拍了以後﹐在現場他給我打電話﹐他說你知道你的畫賣了多少錢﹖我說不知道。他說90多萬美金。我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說 “瘋掉了”。
楊瀾 那今年到了200多萬美金就更瘋狂了﹖
張曉剛 已經麻木了﹐說實話。
楊瀾 你為什麼說當你的畫賣100美金的時候心裡感到很踏實﹐等到賣到100萬美金的時候﹐卻覺得慌了﹖你慌什麼呢﹖應該高興啊﹗
張曉剛 一般人不太瞭解﹐因為做當代藝術的人是從決定開始做一個當代藝術家﹐實際上就做好了一種心理準備﹐就是這一輩子可能都要跟貧窮連在一起﹐可能就會不成功啊﹐或者是被人不理解啊﹐或者是怎麼樣……所以當時我記得﹐我第一張畫賣了100美金的時候﹐那是很實實在在的事。
楊瀾 那是哪年的事﹖
張曉剛 1989年吧﹐那時候是很具體的﹐可以解決兩個月的生活費。所以特別踏實﹐我覺得我的畫還能賣﹐我還能靠賣畫為生的話﹐就覺得已經很幸福了。所以﹐突然一下因為市場變化這麼快﹐突然一下你的畫在外面別人一說起來﹐是100萬美金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在說另外一個人。
楊瀾 但是心裡有沒有一種高興﹐就是說我的畫的價值終於被認可了﹖
張曉剛 這個是一個市場價值吧﹗可能藝術家更看中的還是一個學術上的價值﹐就是如果能賣100萬肯定很高興﹐如果不能賣100萬﹐別人也說你的畫很好﹐也很高興。
楊瀾 但是實際上現在價格飆的這麼高的這一批作品是你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通過畫廊賣出去了。
張曉剛 對對對。
楊瀾 所以跟你直接的收入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張曉剛 沒關係。賣到100萬美金的話我當時拿到了大概5000美金。
楊瀾 心裡會不會不平衡﹖
張曉剛 沒有﹐這些錢該別人賺的。如果是為了錢畫畫﹐那可能現在對我來講是最好的機會。你喜歡《天安門》﹐我就畫它一百個《天安門》﹐那麼我可以掙很多的錢﹐但如果我對藝術的理解是﹕我就是熱愛藝術﹐或者我離不開藝術﹐那麼我可能就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楊瀾 當時開始要做《大家庭》這個系列的時候﹐靈感是從哪裡得到的﹖
張曉剛 因為我這個人可能是一個比較喜歡反省的一個人﹐到1991年年底的時候﹐我就反省我的藝術﹐按現在這種方式繼續畫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因為已經經歷了很多時 期了﹐那個時候國門也慢慢越來越開放﹐你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就在想我繼續這樣畫﹐也可能就是一個模仿西方的人﹐一百個人裡邊的一個。那麼如果成功的話 ﹐那也就是一個西方模仿的好的一個中國藝術家。你可以掛在可能第101張畫後邊。
我剛好有個機會﹐1992年就去歐洲﹐我就去看美術館﹐把我學到的美術史的知識從頭開始﹐從美術館一條線看下來﹐看了三個月的博物館畫廊﹐ 看得想吐﹐看下來以後一片茫然。你真的到了國外以後﹐一看突然才能反應過來﹐你什麼都不是。你這一輩子﹐可能用一輩子的這個時間你去努力﹐你都達不到那 個……那個大師的水平。不是說你畫不過他﹐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形成這個意義﹐你知道吧﹖因為他已經是大師了﹐你再學﹐你也就是一個學生而已。而且你不在 他的文化範圍裡面﹐所以你就什麼都不是。
我很高興﹐當時很高興﹐我覺得我能體會到這一點我很高興。我一下覺得我有根了﹐你知道嗎﹖
從國外回來第一個心態想看的是什麼﹖就是天安門﹐我當時回來第一件事就跑到天安門去拍了一個照片﹐第二個想看的是什麼﹖想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當時那些現在覺得這個是很可笑了﹐當時那個心態很真實﹐就老想去找我到底是誰﹖我屬於哪﹖結果一看﹐看到了我父母他們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就 覺得這麼一下很有感覺﹐一直以來﹐我的藝術是比較關注個人的東西﹐那我就突然從個人的角度來看這些照片的時候﹐我發現在那種很私密的家庭照片裡邊﹐你同樣 能夠感受到社會對它的影響。
楊瀾 有一些公共表情。
張曉剛 對﹐它有一個模式﹐你知道嗎﹖男的在哪邊﹐女的在哪邊。
楊瀾 因為都是那個時候﹐都是照相館擺出來的﹐包括人的表情。
張曉剛 對﹐實際上也就體現了中國的一種審美的一種標準。這個審美標準是兩重性的﹐我覺得一個就是它的美學的這個標準﹐他覺得中國人應該長什麼樣就好看﹐所以把男 的都要修的像女的一樣。皮膚光光的﹐白白的那種。另外一個標準﹐就是意識形態的標準﹐就是你的人要表現出積極向上的精神來。
楊瀾 所以那個時候﹐你其實翻開整個那個時代的每個家庭的照相簿﹐表情都非常相近。
張曉剛 對﹐後來我又看了別的﹐我的學生啊﹐他們給我提供了很多的家庭的合影﹐我一看﹐感覺都是一個攝影師拍的一個家庭的感覺。我就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就是說﹐在你最私密的那部分﹐中國人的生活的那部分﹐同樣也能感受到這個社會對它的一個很直接的一種影響。
也就是說一個公共的標準﹐和你私人的一種東西它有一種擺脫不了的一種矛盾的關係。一下體會到這一點以後﹐我就覺得我可能找到一個我要表達的一個主題了。
我從小喜歡畫畫﹐我從四歲就開始畫畫﹐然後決定要做一個畫家。要去學習畫畫的時候實際上跟周圍的環境都沒關係﹐就完全是一種本能的需要。到後來﹐最後一個月決定要考大學的時候﹐臨時改﹐改了就考美院。
楊瀾 其實我們說到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就是當今天你的畫被標到這麼高價的時候﹐反而促使你會要去想一個問題﹐就是當初我幹嗎要幹這一行的﹖
張曉剛 對對。
楊瀾 你的答案是什麼﹖你當初幹嗎要幹這一行﹖
張曉剛 我覺得是﹐現在很多藝術家都在想﹐我覺得第一是我真的喜歡這個藝術﹐大學畢業我決定要做一個當代的藝術家。
我的畢業創作就是開始嘗試用現代的方法來畫一種﹐當時必須畫少數民族的題材﹐畫一種現實生活的題材。但畢業以後﹐我拿著那個作品去找工作﹐ 找了三個月找不到﹐因為我們當時還不能自己找工作﹐是必須要國家分配嘛﹐統一分配。那分不下去﹐就在家閑著﹐閑著也就沒錢。精神壓力就很大﹐當時我跟朋友 講﹐像上面有三座大山壓在頭上。
楊瀾 是什麼﹖哪三座﹖
張曉剛 第一座肯定是這個工作的問題﹐第二座是因為跟家庭的關係比較緊張。我從十六歲開始跟我父親關係很緊張﹐他們也不太理解我為什麼要畫畫。
楊瀾 父子之間發生最激烈的衝突是什麼呢﹖
張曉剛 最激烈的時候……實際上是可能讀高中的時候﹐我決定了要學畫畫了以後﹐然後我要錢﹐買材料﹐他說沒錢﹐沒錢我就很生氣。沒辦法﹐吵架也沒用﹐完了以後﹐我 記得有一次﹐我說話也很過分﹐我說你不給我錢﹐你又是我的父親﹐然後我就沒辦法了﹐那不如我們去法院把關係了了﹐辦了。社會還來管我﹐我還有錢﹐就說得很 難聽﹐但我後來也很後悔說這種話。
楊瀾 我想知道﹐當你第一次在畫布上﹐真的捕捉到一種形象﹐一種方法﹐然後呈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面貌的時候﹐你的心情有多麼激動﹖
張曉剛 剛開始找到這種感覺﹐我覺得我要表達的那個主題﹐一下我找到的時候那很興奮﹐睡不著覺。那基本上我一下覺得好像我這麼多年的一個積累﹐終於有一個……有一 個出口了。就是我一下可以把東西慢慢慢慢地﹐把我所有的經驗也好﹐知識也好﹐全部可以灌注到裡邊去﹐就是這麼一種感覺。而且工作特別勤奮﹐每天工作10個 小時到12個小時﹐都不覺得累﹐那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尤其幸福﹐特別幸福﹐而且別人越不理解吧﹐越激動﹐越幸福。
楊瀾 你期待著普羅大眾﹐對它能夠理解嗎﹖
張曉剛 我從來沒有這種奢望﹐別人能理解我﹐我覺得我的信條就祗有一個﹐我一定要真實的表達我自己。
楊瀾 但是我發現﹐在你這個《失憶與記憶》這個系列裡﹐就算你新的這個系列﹐其實還是見到很多《大家庭》的影子。
張曉剛 對﹐因為還是我畫的嘛。
楊瀾 就是說﹐從整個視覺的感覺上還是有非常強的延續性的。你剛才在說到往前走的話﹐往前走的哪一步呢﹖
張曉剛 可能就是我要把我一直關注的一些問題﹐繼續地關注下去。然後﹐比方我對記憶感興趣﹐那麼《大家庭》很可能是一種求求更多的是集體的記憶﹐那到《失憶與記 憶》呢﹐我關注就是一個求求是個人的記憶﹐增加了一個內容就是失憶﹐失憶呢﹐是因為這個對現代生活快速變化生活的一個體驗﹐一種感受。
你像現在變化這麼快﹐很多人很年輕他就失去記憶了﹐過去熟悉的一條街﹐可能一個月以後就沒有了﹐很熟悉的一個人可能過幾天你突然發現﹐你根 本不認識他。中國人的這種體會特別多﹐而且你要適應這個變化的社會生活的話﹐你要學會一種失憶的能力。你要有這種能力﹐你要忘記掉你是誰﹐你是從哪來的﹐
楊瀾 然後一門心思地往前奔。
張曉剛 對對。
楊瀾 你剛才也提到﹐其實這二十多年以來﹐從八十年代到現在﹐短短的二﹑三十年的時間﹐就像走過了三個不同的時代一樣﹐你實際上也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發展的過程。這個當中﹐其實經常會出現一種陷阱﹐就是藝術家會迷失掉自己﹐今天的陷井在哪裡﹖
張曉剛 今天的陷井肯定是市場﹐可能會覺得參加一次拍賣比參加一次國際的一個學術展覽還要重要﹐這個是這兩年﹐可能大家會比較看中的一個價值體系﹐這個是市場帶來的負面的東西。但我覺得﹐其實未來的市場應該是越學術的越有市場。
(摘自《楊瀾訪談》﹐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年3月版﹐定價﹕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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